不只是兒戲:一個憂鬱症少女的自白

Shiu
Jul 7,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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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作者109學年度第二學期社會研究方法(下)的期末作業,文句可能涉及創傷經驗,請斟酌閱讀。

’Cause we are the helpless, selfish, one of a kind
Millennium kids, that all wanna die
Walking in the street with no light inside our eyes.

— Conan Gray〈Generation Why〉

「哥哥!」

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常常出現在我的腦海裡,那是約十年前,我和妹妹都還在國小時,她眼睛大大的,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瞇成一條線,整張臉皺在一起,是稚氣的臉龐加上耳下的短髮。每個下午,爸爸媽媽都睡著了,我和妹妹兩個人躺在客廳沙發上,看著陽光緩緩照進家裡,吹著電風扇的我們不知道要幹嘛。我們兩個頭下腳上將頭從沙發上垂下來,那是還沒有手機的年歲,甚至連電視遙控器都伴隨著爸爸媽媽一同進入那戒備森嚴的陰暗房間。

「我們要小聲一點,等等吵醒他們」

就像在玩冒險遊戲,那時電影《噤界》還沒出現,我和妹妹就已習慣每個下午的躡手躡腳遊戲,閒得發慌的兩兄妹一同在沙發上想辦法排解這漫長午後,不能開燈、不能出聲。

爸爸媽媽從小厲行打罵教育,從藤條、衣架、鞋把到皮帶,每個東西都斷過。挨打的理由從頑皮打鬧到九九乘法表背不出來,可以說是五花八門應有盡有。爸爸媽媽時而單打時而雙打,可以說是最佳拍檔。爸爸媽媽對於我和妹妹的管教相當嚴苛,從才藝培養、選社團到填志願,他們都非常嚴格控制。小時候的我們什麼都不懂,看不見結構也不知道藍佩嘉所說的「壓縮的現代性」或「勞工階級教養腳本」,只是知道每次回蘇澳當阿嬤問起「啊還有沒有被爸爸打」要回答「沒有」。

有時候妹妹就這樣有事沒事叫我一下,當時覺得很煩但現在想起來這可能是最美好的時刻了:

「哥哥!」

「幹嘛」

「沒事(竊喜)」

那時候太小,連憂鬱症是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媽媽為什麼常常哭,不知道為什麼媽媽每周都要去基隆長庚醫院,不知道大人們的佛地魔遊戲的謎底是什麼,「囝仔人有耳無嘴!」是一切的答案。晚上九點的基隆長庚醫院大廳,我和妹妹好累好睏,但是媽媽還在看醫生。我對於童年的印象,就是和妹妹時時刻刻在排遣等待的無聊,等待父母起床、等待媽媽看完醫生回家睡覺。一樓大廳只剩下藥局是開著燈的,閃爍著許多號碼,黃色的燈閃爍在綠色的醫院標誌上,只剩下一兩位藥師埋頭處理藥品,大廳是安靜的、寂寞、肅穆。我和妹妹就坐在藥局前面,望著藥局發楞,睡睡醒醒。

「憂鬱症」這個字在我們徹底明白「憂鬱」怎麼寫、又是什麼意思之前,我和妹妹就聽過好幾次了,常常從阿嬤口中說出來,天知道是什麼意思,每次問都要被罵。有耳無嘴…有耳無嘴…佛地魔…佛地魔。

我祈禱擁有一顆透明的心靈,和會流淚的眼睛。

給我再去相信的勇氣,越過謊言去擁抱你

— 逃跑計畫〈夜空中最亮的星〉

因為疫情,學期結束前我便回到了家,但繁重的課業仍然讓挑燈夜戰成為常態,這也讓我的深夜談心室正式開張。每天晚上固定有一位客人上門,在半夜一點半到兩點之間,這讓我想到東野圭吾的《解憂雜貨店》。橘紅色的檯燈是我房間裡唯一的照明,照在我敲響的筆電之上,我孤獨奮戰的身影也被映照在身旁的落地窗上。

「哥哥!」

十幾年過去,叫喚的語調已經顯得平淡、疲憊且迷惘。走進來的是長髮及肩,戴著黑色細圓框眼鏡的女孩,以前的烏黑短髮變成淺咖啡色略帶金黃的長髮,髮質因為多次染髮而不再柔順而明亮,摸上去那種化工的澀感讓人難以想像昔日可愛的少女將會落入這片田地。十六七歲的她身材清癯卻不至於面黃肌瘦,耳朵上的耳洞也隨著年歲慢慢增加,耳垂、耳骨、小耳朵、左邊、右邊,金光閃閃。

「怎麼了」

「我睡不著」

「有吃藥嗎?」

「我不想吃」

為什麼不想吃藥…為什麼不想吃藥…

這讓我想起兩年前這個家翻天覆地的危機,剛上大學的我搬離了家中,只有每個周末會回家一趟。妹妹在兩年前被醫生診斷為憂鬱症,當時半夜聽到哭聲的我,第一時間不是拿出護身符驅魔,而是跑去妹妹房間關心她怎麼了。據他所述,某個割腕後的早晨,她沒有死,爸爸喚她起床時看到滿手的刀痕還有血跡

「那一天是醒來然後要上學,爸爸叫我,他就看到我的手,他就帶我去洗手檯先洗掉一點血,然後跟血塊,然後後來他就拿面速力打母擦,然後他就說『你不能這樣啊,這樣爸爸心會很痛啊』然後我就沒有講話,但我有聽進去。」

究竟是為什麼一切會到這個地步?是不斷盤旋在家人頭頂的夢魘,但除了這個之外還有如佛地魔般的噤言令,妹妹在訪問時說道「你不覺得媽媽到現在都不覺得我是憂鬱症嗎?」,嗯對啊,就像她不願意承認我是同性戀一樣,這就是他們面對事情的做法。每兩個星期妹妹都要去醫院回診,但她不覺得有用,我也不覺得有用。但這是我的妹妹,我想知道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跟她約了個時間,我們開始了漫長的對談。

訪談當天下午,我剛和之前暗戀許久的男生吵架,心情極度不美麗,但晚上十一點還是開啟了那扇深夜談心室的大門。橘黃色的燈照在我的書桌椅上,妹妹坐在椅子上把腳跨在我正坐著的床舖上。

「你覺得你青少年時期是開心的嗎?」

「你說現在嗎?」

「不然你現在是老年期嗎?」

「(笑)不開心啊,當然不開心」

這一切都要從跌落神壇的公主說起:

一、跌落神壇的公主

「因為國小就會比較幼稚一點,就仗著自己漂亮排擠同學,然後這件事情到國中就遭報應啊。」

同樣繼承十六分之一的荷蘭血統,從小擁有漂亮五官的她是街頭巷尾都稱讚的美女,就算到現在她的粉絲還有前男友數量還是海放她的哥哥。也許是一時幼稚不懂事,或是每個國小生都必須經歷那麼一段班級宮鬥場面,在國小是公主的她到了國中成為跌落神壇的過街老鼠。

我想大家都還能記得國小最常做的事情,也是讓學生壓力最大的事。不是期中考期末考,而是「分組」。從班級座位到校外教學,什麼事情都要分組,而每次分組都成為班級人際關係大考驗,這不是兒戲,而是一場實打實的人際關係戰爭。

「就班上分組沒有人要跟我一組啊,然後下課大家,小娟(化名,班級人氣女王)就說你們要去找她玩你們就不要來找我玩。所以那時候就沒有人要理我啊,那時候每天去班上都很痛苦。」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分組活動作為班級人際關係考驗,最可怕的不是某次分組沒有人跟你一組,而是分組活動的頻率之高,高到它就像一個警示燈時時刻刻提醒你「你不受歡迎」、「沒有人要跟你玩」。成年人看起來這就是「小孩子在玩」,但它所能夠造成的高頻率高強度自尊心傷害,已經能讓一名女孩步上逃學之路。

「只有這件事情就讓你不想去學校嗎?還是還有其他事?」

「就班導啊」

「你說鄭國強喔(化名,一位脾氣古怪又愛說教的男老師)」

「那你怎麼看你小時候老師對你的看法」

「就是『余東栩的妹妹』啊,然後成績不好又愛搞事」

「那你到底是搞了什麼事」

我就只是不愛念書而已啊

我從小成績就相當優異,是全家第一個考上基北區前三志願的小孩,也是第一個讀大學、第一個考上台大的小孩。相較之下,名字跟我只差一個字的妹妹,國小開始就意識到自己的理解能力好像不如哥哥,大人們不經意的「啊你怎麼這樣」讓他一步步對學習失去熱忱,更危險地,讓他的自我價值感越來越低落。

「跟我的名字只差一個字帶給你什麼影響?」

「就常常被拿來跟你比較啊」

「那這件事帶給你的傷害是什麼?」

「嗯…就真的覺得自己不如別人吧,就除了你,其他人可能也都這樣覺得吧。國中的時候最常被講啊,就說『你哥哥這麼優秀,啊你怎麼這樣』」

人際關係上的失敗與覺得被班導針對、被老師冷嘲熱諷,讓我高中時某一天下課回家聽到了這個震撼消息「東栩你知道妹妹已經一個禮拜沒去學校了嗎?」,聽到這句話的我真的是無比錯愕,作弊、上課睡覺都是可以想像的事情,但逃學可是刷新大家對於那個清純女孩的想像。還記得當下妹妹只是哭著說「我不想去學校」然後爸爸媽媽大聲責罵到「怎麼可以不去學校!」,十幾年後才有人想到還有個問題沒有問:

「你為什麼不想去學校?」

「國中的時候會覺得喔自己可能心情低落但沒什麼,大家都會心情低落,到後來到高中就情況就越來越誇張」

高中開學前,落魄公主下定決心洗心革面。因為國小國中都是就近入學,汐止這個小地方可以選擇的國中小又寥寥無幾,所以除了教學是九年一貫,班上同學與人際關係幾乎也可以說是無限繼承、始終如一。還記得妹妹在開學前告訴我她有多期待高中可以重新開始,那時一個要上高中、一個要上大學的我們還能夠充滿希望的互相打氣。但高中一年級,正是妹妹憂鬱症的開端。

二、變調的童話愛情故事

「陳志豪(化名,妹妹前男友)怎麼了?」

「他毀了我整個十六、十七歲」

妹妹依靠著極度漂亮的長相,一開始在高中吃得蠻開的,這麼個清純公主就遇見了暗黑魔王,他卻以為是白馬王子。這個陳志豪我看過,就是個街頭地痞的樣子。

「他就很爛啊,他剛開始對你就很好,可是到後來他會覺得你很煩,你想跟他溝通他會覺得你很吵,啊我本來就不是一個很,脾氣很好的人,但是因為想跟他在一起我就改了很多,改掉我的脾氣怎麼的,就我就不會跟他倔、不會跟他鬧。如果我們吵架是他的錯,啊他如果生氣我就會覺得是我的錯,因為他生氣我會怕,所以我就覺得是我的錯。他給我的壓力蠻大的吧,跟他相處其實不快樂,但我想跟他在一起所以我把自己搞得壓力很大。」

一段不美好的愛情,讓一切的一切都炸開了鍋。在妹妹身上造成了身心靈的壓力過載,她開始產生幻聽、幻覺、對世界感到厭煩、割腕、吞藥。

「只要我長時間眼睛閉上就會有這種感覺,就可能我在洗頭,或者是洗臉,然後眼睛就要閉上,然後在睡覺可能側身,就會覺得有人在你後面,我上次跟你講過了啊,就是站在這裡(指自己身後),然後彎腰看你睡。」

「站在我前面,他臉真的是貼我很近,然後長很恐怖,眼睛很大然後很多鬍渣,然後臉這樣貼我很近,然後我就覺得很恐怖。」

訪談玩隔天,她拿我的平板隨意畫畫,我隨口題意「那你可以為這篇文章畫張封面」,於是她就畫了這麼一張圖(繪者:我的妹妹)

三、不只是兒戲:It matters, it hurts.

從小被拿來和哥哥比較,成績不好換來老師、家長的嚴厲眼光,人際關係上被排擠,在對愛情最有憧憬時遇上了一位深深傷害她的男生。在家庭中因為經濟結構的限制導致父母僅能遵照勞工階級教養腳本,在壓縮的現代性中尋找保安策略;在學校升學主義的氛圍下,學業功利成為老師評判學生的標準,「只是不愛念書」便會成為老師眼中的頭痛對象;在互動層次中的人際關係與愛情不順利,這一切的一切,已經不再是「青少年時期的憂鬱年少」,而是一個個足以摧毀生命的悲傷經驗。

「我那時候跟媽媽講的時候,她只覺得是青少年的煩惱

「少年維特的煩惱(按:這是媽媽當初的經典說詞)」

「對(笑)然後我就覺得,OK你這樣理解也沒差」

「但你知道這是個錯誤的答案」

「我當初不知道是不是錯誤的,我現在覺得可能會誇張一點」

「你說比少年維特的煩惱再更多一點」

「對就是,這已經不是長期情緒低落的青少年煩惱,他掛那個主治醫生也是什麼『專攻青少年』的什麼鬼的,但我沒有覺得那個主治醫生有比較好,我蠻討厭他的。」

青少年憂鬱症有許多精神醫學專家,但正如我和妹妹所感知、談論到的,大家一再再的忽略這些原因,而只將重點放在「大人們的困擾中」,認為這些小情小愛只是瑣碎事項。但這些在訪談中卻占了最大篇幅,足以證明這一切事情是對當事人最嚴厲且最重要的深刻創傷經驗。

「就連我去看醫生我都不知道要跟醫生講什麼?他如果沒有提到我也不會主動去跟他講,就像今天他只問我有沒有按時吃藥,我就跟他說沒有。其他事情他也都不會問啊,我的心情怎麼樣啊,我會不會還有幻覺還有幻聽啊,會不會還是覺得很焦慮不安啊,他也都不會問,我就覺得隨便他,反正我本來就覺得看醫生很沒用。」

在訪談的最後,她留下了幾句話讓我印象非常深刻。當我們談到就醫的經驗時,她說到「誰的焦慮可以靠藥物解決」,對呀,誰的焦慮可以靠藥物解決呢?在這個過度醫療化的社會,大家都想要幫忙,都想要拯救。但有多少人願意先傾聽、試圖探詢這一個個深層故事?看看當事人怎麼理解?當我問到她今後的打算時,她就像個成熟的大姊姊般這樣安慰我:

「我覺得我可以跟我的憂鬱症和平共處,我覺得問題不大,就是除了有時候我真的很不想去學校或者說我去學校會因為一點點小事就覺得快受不了。就是我還是可以生活,但是可能我沒有那麼積極的想活著,但是我還是會有辦法活著,我現在覺得我還有很多承諾要去兌現,我不能就這樣死了。」

訪談結束,夜也深了。樓下的全家正在補貨,物流卡車的聲音嗶嗶作響,街道已經安靜到我能夠聽到物流司機的拖車摩擦地板的聲音,寂靜的夏夜妹妹起身準備回房間,留下一個若有所思的我,不斷思考著這一個多小時的談話。這一刻我就好像是個不知所措的小男孩,聽完一整組創傷故事後正在獨自傷感,而經歷過這些的妹妹反而灑脫的笑著跟我說

「我去打傳說囉!」

誰知道她今晚有沒有睡好,是不是還會看見幻覺。她闔上門,走進漆黑的走廊,走進一個人的房間。

憂鬱症不是兒戲,那為何我們只想看見自己想看見的?(圖片來源: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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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u

majoring in sociology and anthropology at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